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南端,也是北京中轴线中端的南部,端坐着建于明清时期的正阳门城楼。它曾是古代北京内城的正南门,见证了这片土地从传统王朝到现代社会的变迁与发展。2024年,在中轴线申请世界遗产成功的这一年,城楼上多了一幅宽5.6米,长7.8米的巨型漆画《永恒中轴》。流动的大漆干透后泛着橙红色的金光,中间散布着600年前古人观测的群星天象。这幅由沈绍安漆艺博物馆制作的写意巨作,不仅浓缩了历史,沉淀了文化,更诠释了跨越时代的人,艺,与情。
漆器,胶着故乡与游子
“为什么有那么多漆器流散在海外?那都是老华侨带出去的。漂洋过海的漆器是我们和故乡的连结。不管在天涯海角,乡愁都因漆器而起。”
生长于八闽的林正佳,年少出国打拼。2000年,在一场海外拍卖会上他无意中发现了一只精美的清代脱胎漆盒。其绚烂的图案和细腻的工艺让他猛然领悟到家乡福州脱胎漆器的魅力,乡愁和使命感一并涌上了心头。自那时起,他在心里默默许下了宏大的心愿——要保护并发扬福州漆艺。
沈绍安是一名清代的福州漆工,在一次维修古寺匾额时发现了失传已久的汉代“夹纻”工艺——在泥塑成胎后把苎麻布贴附泥胎外,反复上灰待其干燥,最后将内部泥胎取出仅留成型的麻布。
他心生妙计,回家后连忙效仿,在成型麻布外上漆,大胆地使用了对比鲜明的红黑漆料和贴金等装饰,经反复摸索创造出了脱胎漆器。这种漆器质地轻巧却坚韧实在,外形美且富有视觉冲击,一夜之间成为了上流社会的新宠。此后,家族在这份光环下代代经营着脱胎漆器生意,技艺也愈发成熟,早在1900年就代表中国在世界博览会上获得了金奖。
然而随着产业的快节奏变化和科技的发展,沈家的脱胎漆艺规模渐小,子孙后代纷纷改业。事业有成归乡的林正佳在得知这段历史后,下定决心为延续沈家技艺,更是为延续福州传统尽一份自己的微薄之力。他以沈绍安为名成立漆艺研究院和博物馆,在世界各地寻觅大漆艺术品。因为生长于斯,他明白漆器在福建人生活中的必要性,又因为曾离开过,他懂得这份技艺所蕴含的万千乡情。林正佳于内投入资金人力深入大漆研究,于外带着展览走出国门,慢慢地将心愿变成了现实。
沈绍安漆艺主理人林志东拜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郑修钤为师
在传承事业成熟之际,恰好赶上了2024年北京中轴线成功申请成为世界遗产的一大喜事。林正佳怀着初衷之热忱,带着非遗文化的传播参与到了老城保护工作中。大漆和中轴线,两股贯穿历史的力量紧密相连,将思想从对物质的聚焦推上了精神的高度。古建筑的价值不一定在砖瓦本身,若要真正了解大漆,也须知“其魅力远不止器具”。
漆画,黏合了旧艺与今情
“听到漆,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个纯工艺和技术的东西,只存在于生活中。当它以画的形式展现并且进入国家这个大主题时,我希望能让大家看到一个传统门类对于未来的意义。”
沈绍安漆艺创办人林正佳(左一)与制作团队商讨漆画方案
此次担任《永恒中轴线》总设计师一职的白明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陶瓷系的教授,也是中国美术家协会陶瓷艺术委员会主任。他是具有国际影响的陶艺家及学者,建立了中国现、当代陶艺的基础理论。名誉之外,他的研究领域远大于陶瓷,对材料艺术的博览引领他来到了漆的范畴。
漆的艺术使用拥有几千年历史。艺术家们在实用漆器上进行精细的创作,加以金、银、蛋壳和贝壳作装饰,或以雕刻、嵌入和打磨的手法追求造型。而以漆入画并非前无古人。考古发现的屏风漆画就是最好的证明,但究其到底,那些都是基于器物的艺术创作,并非今天意义的漆绘画艺术。直到新中国成立,才有以漆平面作画的门类出现。“跟着中国漆艺开拓者乔十光先生的步伐,漆真正作为材料融入了绘画语言,作为工艺用于复合型画中。”
沈绍安漆艺主理人林志东(左一)与白明老师(右二)、漆艺家黄宝贤老师(右一)商讨制作方案
白明接触漆画的开始和所有漆艺人一样,是小心翼翼的。比起漆在画里的技术贡献,白明更注重它的“表情”。“天气潮湿时,将漆厚厚得堆起来就会起皱,起皮。稀料放多了的话,会开裂。这些自然状态下的材料呈现,让我觉得它如生命一般坚韧有活力,又是永恒的,胜过了生命。”正因如此,在接到正阳门漆画提案之时,它对设计的思考是饱含情感又不失实践与创意的。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要在中轴线上放一幅漆画,需要考虑的不只有审美。
北京中轴线至今历经7个世纪。这条线上坐落着的钟鼓楼、故宫、天安门等15处遗产,无一不目睹了时代的瞬息万变。百年来,它们一直遵循着《周礼·考工记》所记载的理想都城范式——“面朝后市”和“左祖右社”的格局,坚持着中国人自古以来对居“中”的推崇。
而拥有八千多年生命的大漆,曾活跃于中轴线的城楼宫廷中,又是中轴线发展的见证者。21世纪,它以传统的严格工艺和新时代的艺术形式重新为此地增添亮点,此番交集定不仅只是为了重述历史,如白明说:“我们应传递出这个时代的,让人能够视觉振奋,充满喜悦和希望的作品。”
于是,《永恒中轴》即有“承载”也有“面向”。
林正佳先生与白明老师向专家组汇报漆画小样
白明将画设计成了一本打开的“书”,长7.8米取自中轴线的7.8公里,宽5.6米象征着56个中华民族。“书”里“记载”着这片土地的过往,“书本摊开”意味着以古映今的期待和以今待古的创新与包容。小到漆艺的语言,大到国家的历史,都等待着中国以及世界的后生来识读。
色彩上,应是充满生机的鲜艳调。当然,还需要考虑正阳门周边代表古代皇家的威严和地位的土红色。如何在这样古老的色块中不失协调又不枯燥,尽显丰富又不喧兵夺主,白明最后选择了橙黄偏红的基调。作品中间是偏浅的橘黄,四周偏深,上方是象征勇敢与力量的旭日红,下端是大地之砖红,加上书缝的视觉效果,远看形成一个既光彩四溢又抽象又极为具象的巨大“中”字。
画作图案的灵感更为精妙。团队刻意突破了漆画以往具象的鸟、虫、兽主题,也和过去国家项目中的画面性叙事不同,选取了中国传统审美的写意和现代抽象手法的结合。
早在明代,地处中轴线的隆福寺顶有一块称为“藻井”的装饰性天花板,上面刻画着600年前先人头顶的星空,那是《北京隆福寺藻井星宿图》,后因隆福寺受损而移存于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在交流和商讨后,设计组决定将这片“星河”用漆艺在中轴线上进行再诠释,揉合漆画里贴金、螺钿、贴银等艺术手法,借古人的智慧点亮今人的宇宙。
将创作团队一年之久的付出描述下来不过文字几行,背后的辛苦不仅在于大漆干燥、打磨、上色和拼接的过程,也在于无数细节的把握。比如为了色彩光度引入的戗金工艺如何在巨幅画上保持均匀上色,如何画出星图中线条和不同星系的差异等等,每一个步骤都在集思广益和调研学习中反复尝试。作品完成了也不算结束,从运输到搬运再到装置,所有人的心都是吊着的,生怕有一点儿差错。
能被视为基于世界遗产和传统技艺上的一场“实验”和“科研”,正是这次项目的特别之处。以林正佳和白明带头的漆艺传承者,漆画艺术家,漆工匠人以及所有参与者们将现代社会不曾亲眼见过的悠长历史用属于当下的时代语言盘活。传统的文化符号如虎一跃,跨越千年百年的时空,带着中华民族对天地、人文、宇宙的哲学思考,以“艺术”之名渗入今人的生活,为未来指路明灯。不知当参观者走上城楼,置身于中轴线内,仰望着这幅巨大的漆画星宿图时,是否会有一瞬“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时空交错感呢?(文/上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