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年2月20日《北京日报》
我没有到过那个叫做上岸的村庄。在我心里,有无数个村庄,都叫做上岸。这就如同,你问我渡口在哪里,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怎么会告诉你渡口的位置。
昨天一早,女儿约同学说要去京西门头沟。我说,天这么冷,难道要去看西山未化的雪景么?我注意到,元旦的这几天,冰城哈尔滨已然成了新年的网红,许多南方的小土豆都打着飞的去那里感受暴风雪的洗礼。我不由问女儿和她妈,你们是否也要去哈尔滨凑个热闹?她们说,没做好准备,看看再说吧。我说,那不妨就在北京边上转转吧。
京西门头沟我是去过几次的。但那都是搭朋友的车。我问女儿,你们怎么去,具体到什么地方? 女儿说,我们坐地铁,要去的地方是个叫上岸的地方。听罢,我连忙上网查,发现上岸是一个村名,位于门头沟永定河旁的永定镇。这个村历史悠久,在明朝时叫上安村,等到了清朝,由于当地年年发大水,人们扶老携幼到对岸过去,习惯了就叫上岸。
上岸?多么富于禅意的名字!我喜欢。自从这里通了地铁站,每年高考、考研前后,总会有大批的学生前来这里打卡,希望能心想事成。我们不必说孩子们这是迷信,就当是一次游戏,一次出行的借口吧。生活中,我们到任何一个地方,似乎都有某种目的,可是去了,也未必就真的要实现那个目的。
儿时,我住的村庄村中有一条河,叫河却没有名字。遇到河水暴涨,也能有五六十米宽。那样的日子,大人是不允许我们到河边玩的。可是,戏水是孩子的天性,我们便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到河里去捕鱼捉虾,有胆大的还光着屁股到河中心游泳。我也曾游过几回,根本不懂得蝶泳、蛙泳、仰泳等专业术语,反正是瞎扑腾,以不沉没为原则。我和小伙伴也暗地里较过劲儿,比谁游的来回多,比谁的头扎进水里憋得时间长,还比谁捉得鱼虾多。给我记忆最深的也是想来最后怕的便是比谁爬在柳树上高,然后喊上一句诸如“为了新中国,前进”的口号便噗通一声跳入水里。就大多数孩子而言,这确实不是什么惊险的一幕。但对于我,确是命悬一线。记得我为了证明自己更英雄伟大,专门找了一棵高大的柳树,大约距水面有三米多高,准备好姿势,对着下面的伙伴们喊了一声“为了列宁,前进!”随之,大头朝下就栽了下去。本以为,我可以像别人那样头部轻松地入水,哪想到,我两眼一闭,跳下时竟是肚子平平地拍在水面上,霎时我感到肚子一阵疼痛,头部感觉被重重地锤了一下,瞬间失去知觉。好在那地方离岸边不太远,我被几个伙伴连拉带拽地拖上岸,在太阳底下足足缓了七八分钟,这才一点点醒过神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玩上树跳水的游戏了。甚至再多年以后看到伏明霞、郭晶晶跳水的比赛我都心有余悸。
在村里,趟过河水到对面,人们从来不说上岸去,也不会说到对岸去。我们说的常用词是上坡。这条无名河,解放前还是一条黄土大道,它的东南方向的终端是大运河的北上终点通州张家湾漕运码头。它的西部终点则是北京东端的广渠门。这样一说,你就会知道,在大运河进京还要通过漕运的年代,这条旱路则是非常重要的补充。等到从通州到北京的公路、铁路正是开通后,漕运也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我们村中央的黄土大道,因没有纳入正式的道路规划,就逐渐被演变成排污泄洪的水道。岸,是相对于河流而言的。既然没有被确定是一条河流,她哪里有资格用岸来形容她的身躯呢?想来这条无名河是卑贱的,卑贱的连个名字都没有。每当我想到艾青写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我就会想到我家门前的那一沟水,我虽然至今不知怎么称呼她,可我却始终无法忘记她。
我对于岸的记忆是在1973年。那年冬天,父亲带着村里的几十名精壮的小伙子到上百里外的温榆河去修水利。当时的人们,不,即使是现在的人们也不会说出,他们响应国家号召,带着农用车具,举着红旗,要在燕山南侧的华北平原上进行一场兴修水利大会战。按照指挥部的要求,每个村庄要负责一段几千米的河堤,也就是大坝的修整。首先,要把河里的污泥挖出来,然后把堤坝修整好,即坡面要有一定的斜度,岸上的大道要有一定的宽度和硬度。整个工程下来,至少两个多月。这种生产会战在那个年代很普遍,连毛主席等党中央领导都要到十三陵水库参加劳动。我虽然没有亲身参加那样的会战,但从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的描述中,还是激动人心的。那是一场真正的抛弃小家利国利民的行动。我们不得不说,当劳动干出了人生的境界,它的生产动力一定超出了生命本身!与其说那是革命思想的召唤,倒不如说是人与大自然斗争的精神上岸!
不幸的是,我的父亲在劳动中,被坍塌的土方砸伤了腰,当他乘着村上的马车被拉回家的时候,着实把我母亲吓坏了。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家里的男人腰出了问题,那可是天大的事。还好,我们村庄外不远处,有个广播电台,里边住着一位非常有名的正骨大师双桥老太太。我父母平日和老太太多有来往,对她生活上也有照顾。见我父亲腰被砸了,老太太耐心治疗,母亲则每天用药水涂抹三次,半月后,父亲便痊愈了。转眼,这件事已经过去五十年了,可在我心里一直难以忘却。我常想,假如今天同样兴修水利,或开展一次全民大扫除,我们的老百姓还会全民出动满腔热情不计报酬的去参与吗?恕我不能确定的回答会还是不会。我可以肯定的是,我父亲那个年代的人,他们全都是上岸的人。
很显然,位于太行山东侧京西门头沟永定镇那个叫做上岸的村庄,在六七十年代,它同样也会连年的兴修水利,也会有无数的门头沟的乡亲们在永定河两岸会战。那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今天都该在七八十岁了。他们也都属于上岸的人群。现在,我的女儿也要去“上岸”了,她们内心想的上岸和她的爷爷们当年选择的上岸有着本质的不同。作为父亲,我当然希望女儿能够考研考博成功,那是她们步入成年后的第一次上岸。其证明就是高额的分数与高等的学历。而我要告诉女儿的是,这个上岸,只是其一种自我的或者说是利己的上岸,那么未来呢?还有更高远更无限的上岸,我希望孩子能够更早的悟到。因为,这个世界终究是众人的世界。
2024年1月9日西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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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孩,是中国散文的一个鲜明符号。他是散文的创作者、编辑者、研究者,也是散文活动的组织者、推介者、信息发布者,从这里你可以看到中国散文的发展态势,你也可以了解到红孩对于散文的最新发声。红孩说:散文是说我的世界,小说是我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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